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劳山游记

　　北地所少，唯水与竹。劳山则多瀑而盛竹。询诸朋侪曾事幽探者，谓为实然，非齐人自夸其乡土也。余二十年来曾再至青岛，欲穷其胜，然途兼海陆，游者必舟车并进。山深民梗，人时有戒心，故皆至柳树台而上，徒窥门墙而未升堂奥，心窃憾焉。
　　夏初自游华山归，少息尘鞅，扃户不出者数月。仲秋八月，周君养庵有事于青岛，将便游劳山，折柬相邀。余谓固符夙愿，然必期以仲秋太清宫海滨玩月为宜。以其地与时合之，可云二妙也。
　　十一日早车行抵津门，夜九时自津发，与养庵会。翌晨过济南，易车而登，入夜十时抵青岛。沈君治丞来迓，下榻于高六弟仲礼宅。仲礼方南游未归，其如君彩云出为延接。十三日，养庵所有署事已毕，同游海滨名迹。夜，治丞治酒相招，饮于张君子厚家，同座诸君皆旧识也。治丞为料理山游诸事，咸臻周治。十四日八时行，仲礼如君为筹治山中应用食品巨细咸治。侄婿张悦甫欣然愿偕。
　　乘汽车三十里至李村，又三十里至九水。涧上有洪颖之别墅，涉水往观，就涧中叠石为屋。台榭环周，轩窗四起，后有曲池，小桥宛转相通，题曰“观川台”，石壁刻七律一章。盖甲寅以后，避锢于此数年，今为倭人所居，沿涧行数转益幽。十里至板房，治丞己为租定山轿三乘，乘二人。随身食物以两力负之。上坡小转得小村落名竹窝，修竹万竿，清流数曲，颇类我乡风景。窬岭约五里至柳树台，山势忽展。自青来游者，车行至此止。有德人旧时病院楼房两所，荒凉壁立山阿中。有新屋数楹，俄人所建客邸也。行二里至官桥石屋，有居民数十家。路旁巨石有张安圃年丈题名，时为壬子三月。自板房，升舆登山皆东北行，至此折而东里双石屋，亦山中小聚，以峰头二石如屋得名。人家就石上设茶亭，小坐听泉，风生两腋。循涧东南曲折而上，四里至鱼鳞口，双峰夹水，峭削如门。涧上大石穹然横卧斜坠。跋涉极艰。又里许至靛缸湾，横岗曲转，环峙如垣 。中间一凹飞瀑下垂，长约数丈，三折而落，势短而肥，颇似雁荡之马尾瀑。叶誉虎于对崖摩刻“潮音瀑”三字。窃恐其不类也。潴水成潭作蔚蓝色，故土人以靛缸称之。潭上支木作亭，覆以松枝，坐以观瀑，京洛淄尘为之涤尽。由此趋蔚竹庵，正道从原径回双石屋，然后越北岭而达。舆人觅小径行，可免迂回七、八里之遥。乃踏涧流而过，缘峭崖直上，乱石丛莽，樵径依微，殆绝人迹。攀藤梢，扪石角，匍伏而进，汗出如浆。不及一里，已作牛喘，乃令 从牵腋助之。百步之内，或一再息，约三里幸及岗头。望见岩扉，隐约在松竹翁翳中，折而北下，行二、三里始抵庵。时过亭午，道人炊黍相饷，佐以野菌松花。庵当连峰下，后倚翠屏，左右冈岭环拱如城。长松修竹与山色岚光苍秀映发，洵不负此佳名矣。
　　出庵东上指米窝口行松径中，殆十里绿不漏天。杉松细叶如针，其种来自海东，干直中材，日人据岛所植，至今甫十余年。裂石插崖，捎云拂日，可名松谷。今日所历诸山，唯此径最为幽邃。惜丛密阴森，薻屐牵衣至不堪投足。似宜披榛芟秽，辟启通途，树色山光轩豁呈露。使道出其间者，可心扶杖许行，瓷情吟赏也。十里越米窝口，初意欲由此赴明道观登巨峰，以日色向暮，云气沉阴，计程恐及曛黑，乃改向没日岭而行。下长岗，盘旋枯山涸涧中。触目洪荒，色景凄栗，降及岭半乃闻水声，雏松弱柳渐出没于长坡断垄之间。及过没日岭，则群峰峭拔，冠以巨石嵬峨倒植，横欹欲飞欲坠，备诸奇态。扪壁拔林绕至山阳，则白云洞在焉。时暮色微茫，沧溟缥缈，烟云出没，气象万千。回视楼台参差，掩映于翠涛紫霭之间，直飘飘然有凌云之气矣。下榻南轩，推窗望海，夜雨一阵。少顷，微云淡月，海气凄迷，日出奇观恐无缘窥见也。
　　十五日八时，观白云洞，洞乃一大石横压欲坠。双石夹撑之，中余一穴，纵横二丈许，道流奉神象于中，遂呼之为洞。洞之两旁，石崖交峙，左龙右虎，元气浑仑，雄伟无匹，己自可惊。尤奇者，后有蟠松从石脉中逆裂而生。枝干錓曲怪伟如龙，被覆洞背殆满，而群松戢戢腾争赴，苍鳞翠鬣，环绕四出，不阶尺土，而具飞天腰海之观，真神物也！洞门银杏二株，壮可合抱。屋宇就石隙构架，高下曲折，错落有致。遂揖别道士，循峻级而下。引首四望，光景奇绝，其地上倚崭岩，俯瞰碧海，意象已高回无伦。此山自劳顶分支而来，奇峰叠嶂，飞腾奔赴，至此，忽为大海所迫，郁怒不得聘。于是崇岗绝癐，回旋腾踔，灵奇之气悉萃于兹。自巅至趾怪石嵬郆，如屋如如墉如轮。或烂若云垂，或烂若天柱。其错落纷坠者，更若鲸横鳌□，纵横跋扈于岩壑中。而奇松千万，更杂然破石而出，拔地而出，如龙鳞凤翼，横天塞海，游翔于熊罴犀象之丛，以争为雄长。此幽玄洞府，乃高踞于石林松海之间，以总览其全盛。明岁倘纵我幽闲，当襄书载笔，结庐于此，朝夕吟哦，以饱领此趣也。
　　下山行五里，近海岸则可接新筑通衢，车马驰骋无阴矣。遵海岸而南，经小黄石、返岭前后村、八水河、黄山诸处，二十余里抵青山口。觅村人家小憩，舆人在此午餐。余等亦略进食物而行，已午后二时。村居近海百余人家以渔为业。自此入山，沿涧上行，涧旁有三折瀑，视鱼鳞口为瘦。再上达岭头，旋降至涧底。见松篁满谷，循折而上，行竹径中约里许，秀倩幽深，浓翠如滴，仰首见丹甍连云，询之为“明霞洞”。入门连上数十级，轩楹精洁，景物明丽，询古洞，云在山后，养庵往探之，云有辽金题名，上为“玄真洞”，非明霞也。煮茗少息，凭栏极望，南山如列屏，山外碧海如镜，院中花木鲜新可玩。
　　询上清宫即在山右下方，沿竹径下，踏涧西行，乱石塞路，丛葆钩衣，人行其间，至无径可觅。约三、四里，达上清宫。道士童姓，安徽寿州人，居此五十年。山门银杏二株，皆千年物，大可蔽天。殿前旧有耐冬，明季国初人多吟咏之。询之，道士云：“少年曾及见焉，今枯死已四十余年。”导观邱长春石刻，在寺右浑元石上为绝句十首。寺后岩上为《青玉案》词，字径五、六寸，笔力浑健。余藏有金刻本《銵溪集》，诗载集中，词乃佚去，或为编辑时所遗也。门外一碑兀立，摩视之知为元延□朱□所撰。养庵告道士，明岁当遣工槌拓。宫建于宋，盛于元。四山环拱，双涧夹趋，林木参天，气象雄伟，天然幽静，灵栖妙域，此为甲观。养庵以形势观之，谓千年不败之地，今乃摧颓荒废，萧索可怜，岂时会未至耶？抑人为之也？
　　由此达下清宫本有环山大路，而舆人趋捷经，出宫南行。穿怪松乱石间，登绝岭更悬缒而下，抵海滨约五、六里得达。然其奇险真可骇心怵目，非人意所及料。就岭壁悬崖，觅猿猱细径而下临奔涧。巨石或卧、或立，*7岈嵬攫。人从其间擢身飞步，且横松障其上，丛莽塞其下，攀挽披拂，仅乃通人。峭削欹危，只身试步，尚惧颠挤。而舆人乃鼓勇锐进；排障阻，犯险戏，猛健矫捷，殆若猿猱。虽幸而安度然在舆中屏息摄气，目眩睛摇。
　　下清宫一名太清宫。在海岸尽处，大启道场，殿宇宏丽为山中之景。海军陆战队董君楷森同郭道士迓于道旁。下榻东院南楼，布置粗定，董君导游内外一周。正殿前银杏树双株，视上清差小。南院耐冬一株，枝干盘奇若虬龙，本围殆可七、八尺，云千年物也。又西小殿檐嵌元碑三通，乃元世祖敕谕护教之文。养庵手录其文以归。西院竹木森蔚，大榆如瘿如石，黄杨硬干如铁，极奇古之致。其他玉兰、紫薇、朱槿、牡丹，藩植满院。耐冬内外十数株，谛视之，即吾乡之山茶花。此花北方多植数金。山中乃独茂异，高可齐檐，红艳如锦，历冬春不凋。闻其自海舶移来，水土和腴，遂尔繁衍。顾亭林谓：“地暖多发南花”，正谓此也。门外，海军拓平地为广场，作兵士蹋球之所。出西门，绿竹万竿，中通幽径，海畔筑石为小堤，中包小港，为舣舟避风之所。沿海而东，循山路返寺入菜圃一观，瓜果、椒豆、秋蔬十亩，足供全观终年之食。是日，适值佳节，月上东峰，遂同步海岸赏月。初行竹林中，金影布地，晶光上浮，若玉烟之笼被，清奇独绝。嗣乃登坡放瞩，海波浪碧，天宇横青，上下空明，如置身玉壶冰镜中，飘飘然殆如仙举。良宵胜赏，人生三万六千日能似此几日也？当为诗以记之。风露侵衣，不敢久留。回至宫门，坐松阴下，煎雨前茶，观月品茗。清冷之趣，令人意迥，十年尘土一宵涤尽矣！入室寻郭道士纵谈，亦尝栖华山五、六年，询山中事甚悉。正殿以秋节讽经，铙钹俱鸣，如闻钧天。余爱玩月色，独坐耐冬树下，松韵潮声，一时俱寂，顾影徘徊，几不知身在何许矣。据董君言，旧时盗贼纵横，自海军驻防以来，匪类绝迹矣。
　　十六日访邱真人摩崖诗，遂别去。出观左转，乔松满谷，石路舒平，盘回于千嶂万木之中。翠幕高张，如行理安山中，北方所希觏也。窬岭下趋七、八里入青山口，与昨日来路合。顺大道而北，经黄山口、返岭前后村、小黄石，计程约十余里。左山右海，曲涧横岗，时有蔬松秀草点缀其间。遥视峰峦秀异，长林蔚然。折西而上，二里许至华严寺，寺前山径平夷，逶迤斜上，修竹夹之，绿阴萧森。石净如扫，韬光云栖，差堪以仿佛。路旁塔院，方池亘于前，平桥跨其上。清风徐来，引人入胜，策杖行吟，数曲抵寺。临门经阁，构架方新，住持纯如，居此已五十余年。殿宇崇宏，庭阶修洁，可知其经营之力矣。正座为那罗宝殿。山中皆道观，独此为僧寮。憨山大师曾住锡于此。客厅悬手书巨幅，雅健绝伦，不愧名笔，其他字画亦尚可观。院中，丹桂高丈余，山茶、紫薇皆百年外物。牡丹十余丛，间多异品。相如完约，来春入寺小住，闻之颇为神往。经楼庋龙藏全部，闻颇纯善，不及披览。日晷逾午，与纯如坚定后约而别，后私衷深为怅惘也。出寺里许，折而北，石壁多摩崖，大书有“山海奇观”四字。字大逾丈，最为雄伟，乾隆巡抚惠龄所书。僧言，竟以此被劾去职，可谓风流罪过也。
　　下至马路，治丞以车来迓，遣去舆从登车。急行经近海一村名仰口，闻欧战时，日本即由此登陆以袭青岛，后致德人因之不守，亦沿海要镇也。又北过晓望庄、王哥庄皆沿海坦途。旋西折入山，经大、小劈石至大劳观。观在芙蓉峰下，连嶂四合，芳园中启；畦垅错列，林木青葱。闻春时梨花极盛，其北即为九水。自此而行，过五龙涧、乌衣巷而抵李村。沿路山势陂陀，溪流回绕；盘柯秀野，所在成村，鸡犬桑麻，熙然自得，避地潜耕，斯为妙域矣！
　　出李村三十里抵青。盖自华严寺入市，为程一百四十五里，经三时而达。入山幽寻，以此为幽深焉。路太史金波以游劳诗相示，春游时所作也。余亦欲揽其奇胜，发为咏歌，而行程短迫，不及构思。异日，当探求载籍，追摹胜概，以记游迹，庶不负此行耳。
　　【作者简介】见傅增湘《蔚竹庵》。傅增湘于1932年农历8月游崂山时，撰写了这篇游记，并在太清宫纪念册上留言：“以中秋宿此，海天月色，万里空明，使人有遗世之想。良辰佳会，毕世难逢。”该游记选自《劳山古今谈》。